回憶恩師歐陽竟無大師的幾件事
田光烈
一、大師要我參加一九四三年的人日大會
一九四○年,我在家鄉貴州省遵義市當排軍鄉村小學校長半年。接到梁漱溟先生的鄉村建設研究院總務長黃艮庸來信,邀請我去四川古蔺,同梁先生的學生潘崇理合辦勉仁小學。
這時,我母親患腸胃病,腹瀉未愈。我本應該隨侍床褥,不應離去。母親說:“你二哥懂醫,我的病他會治。算八字,你在外面才會有發展,你去吧!”老人家自己不顧,顧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的話,使我肝腸寸斷!
在古蔺數月,第二年(一九四一年)正月初九日辰時,母親竟因病醫治無效逝世。噩耗傳來,遂由四川返遵義奔喪,葬母親畢仍回古蔺。
抗日戰爭開始,支那內學院從南京遷到四川江津,設支那內學院蜀院,繼續刻經講學。
在建設支那內學院蜀院的過程中,曾得到當地士紳鄧蟾秋、張茂芹二人的捐助。鄧蟾秋先生出資千金,助成大師重建內學院;張茂芹先生兄弟捐出土地作為內學院蜀院院址。四川名流趙堯先生還特自作詩寄呈大師表示歡迎。大師和詩一首雲:
地覆天翻日,腐儒入蜀來;人皆嗤大道,公獨築高台。
風骨彌千載,雲英奏九垓;卻慚曾子固,三徑枉陶開。
母親病故後,我百念俱灰。學佛之心益切。每月所得薪金,除留簡單伙食費外,全部匯內學院蜀院,購請佛經鑽研。並開始寫《唯識綱要》。
在寫作過程中,由浙江大學教授李源澄(當時浙江大學遷到遵義避難)介紹巨贊法師(歐陽大師的弟子)聯系切磋。黃艮庸又介紹我向熊十力先生請教。
一九四二年,書寫完後遂寄江津呈歐陽大師請益。大師來函,許可我參加明年(一九四三年)正月七日的人日大會。寒假遂挈學生曾慶昌等谒見大師於江津內學院蜀院,並獲大師教誨十余日。
抗日戰爭期間,內學院院友星散於各地,參加人日大會的只有陳銘樞、程時中、印佛、法雨等人……。
人日大會後,我仍然回古蔺工作。該年春,得先大師呂澄(秋逸)先生信雲:竟無大師示寂(呂先生攝理院長),你是大師的最後一個弟子,同意你來內院學習。當年暑假,我便辭去古蔺教職,到江津進內學院蜀院。
自一九二九年十八歲開始向往內學院以來,整整十四年,方得遂多年心願。
以農歷正月初七為人日,雖然是中國古人的規定,但在竟無大師的思想裡卻另有深刻的含義。
支那內學院以四語作院訓:曰師、曰悲、曰教、曰戒。大師在釋師第四《師道》中有雲:“師體曰慧,所謂知見;師道曰悲,所謂為人之學。……是故學亦是為人之學,教亦是為人之教,師亦是為人之師。”這說明了大師為什麼重視“人日”的道理。他說學是為人,教是為人,當老師也是為人。與人相對者為己,學、教、師一切都是為人,而不是為己。
大師在《夏聲說》裡又說:“人必有所以為人,然後能人。然後謂之曰人。人之所以為人者,恻隱羞惡是非之心是也。……無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上面講學習也好,教人也好,當老師也好,一切都是為人,而不是為己。這裡講一個人要有恻隱、羞惡、是非之心才算是人,如無這樣的心便不是人。有恻隱、羞惡、是非之心的人當然都是為人而不是為己。
有時大師又說:“仁者人也,仁愛結撰之謂人”[歐陽竟無:《復張溥泉》]。人與仁為同義異語。所謂“自”、“即語言心行俱滅之天道”。亦即本心。(《中庸傳》裡說:“本心之謂自”)。但有“本心”,皆可謂人,“人也者仁也”,“仁者人也”,所謂“依仁游藝”者,即依於“本心”而從事藝術創作也。
我們從這些道理中,就可以體會大師為什麼重視人日(農歷正月初七),而每年選在人日開院會。
二、大師對法寶的敬重和關注
佛、法、僧三寶,法寶為三寶之一。諸佛所說之妙法義理珍重如世之財寶,故雲法寶。
《維摩诘經·佛國品》雲:“集重法寶如法導師”。
《法華經·五百弟子品》雲:“供養諸如來,護持法寶藏”。
法寶攝無量之法財,故雲“法寶藏”。
今日我們所知道的佛經,來之不易。是經過佛弟子多次辛勞所取得的光輝燦爛的碩果。
佛滅後,諸弟子相會,為防止異見邪說,誦佛陀之說法,舉各自所聞確實者結合集成之,為大小乘經典。第一為小乘經之結集,第二為大乘經之結集,第三為秘密藏之結集。
佛經是佛教教法義理賴以流傳的載體,至關重要。所以大師以講學與刻經並重。抗戰期間,雖顛沛流離,依然刻經流通不辍。不但如此,大師對其他寺院所保存的佛經也很關心,大師寫給徐森玉的信中就談到:
南京古林寺有《龍藏》一部,內缺一百余冊,不識此項板片歸誰所管,能否開刷補缺(開刷用何手續,回示務詳)。
下面我們還必須了解信中提到的徐森玉其人和南京古林寺的情況。
徐森玉(一八八一——一九七一)中國目錄版本、文物鑒別學家。名鴻寶、浙江湖州人。清末山西大學堂畢業。歷任奉天測圖局長、學部圖書局編譯員、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北平圖書館采訪部主任、合眾圖書館常務董事等。建國後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上海博物館館長、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全國第二中心圖書館委員會主任委員,《辭海》編輯委員會委員。[《辭海》906頁]
南京古林寺建於梁,當時稱觀音庵,南宋時稱古林五庵,明代改庵為寺,成為南京城西巨剎,毀於清。一九八一年,政府在古林寺的廢墟上改建為古林公園,占地22.7頃,園內崗巒起伏,花木扶疏。有牡丹園、芍藥園、月季園、杜鵑坡、梅花嶺等景區,花落花開,四季留香。
三、大師與著名詩人陳散原先生的交往
二○○二年五月二十日,是南京大學百年校慶。我老伴米寶淑和長子田景華都是南京大學的學生。他們去參加校慶活動回來,得到各種禮品,其中還有一張南大歷任校長像。有一張像是一九○二年陳三立任三江師范(南大前身)學堂總稽查(即校長)的。陳三立何許人也?原來陳三立(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字伯嚴,室名散原精捨,江西義寧(今修水)人。是國際上都有名的歷史學家陳寅恪、畫家陳衡恪的父親。光緒進士,官吏部主事,曾參加過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後,以遺老自居,所作詩也表現了他的政治態度,為同光體主要作家。有《散原精捨詩·續集·別集》及《散原精捨文集》等。
陳先生與竟無大師交誼很深,在南京常相過從。有一次,陳先生要到北平去,因車子出問題,沒有去成。竟無大師的詩裡有“神工鬼使滯征轅”的詩句,就是講的此事。正好竟無大師要寫《大涅槃經》序。在南京應酬很多,不便寫。遂約陳先生一道去江西廬山避暑,順便寫《大涅槃經》序。
到廬山住黃龍寺,寺外有兩棵大樹,人稱寶樹,相傳是晉代寺僧種植的,有一千多年歷史,郁郁蔥蔥、直插雲霄,樹有幾人合抱那樣粗。有一次,竟無大師約陳先生去納涼並參觀千年寶樹,有關人員也隨同去並拍照片。下山後,陳先生還是到北平去了。到北平不久,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的槍聲打響了;日寇長驅直入,八月,北平淪陷,津沽失守,詩人陳散原憂憤絕食殉國,大師作挽聯雲:
浩氣已無前,何不忍死須臾,看俨狁於襄,匈奴就滅;
危邦寧可入,久矣安心解脫,便維摩示病,彭澤停杯。
從聯語的上聯來看,戰爭一開始,雖然北平淪陷,津沽失守,而大師卻堅信抗戰必勝,中國必強。大師說:“虜強我弱時也;神明之胄必強,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萬古而不移也”[歐陽竟無:《心史敘》]。
從聯語的下聯來看,大師對陳先生推崇備至,甚至以維摩居士和不屑為彭澤令的晉代大詩人陶淵明相比。
大師鄙視並譴責那種“徒眩人、不信自,懾習而無氣”(同上)的人。弱國何以能戰勝強國,羸劣的武器何以能戰勝精良的武器,所恃者惟“不受爾汝之氣”而已。中國抗戰能持久,能勝利,全靠此氣。整軍興武,全民皆兵,加強國防,同仇敵忾,一切准備,無非為振作此氣。大師說:“迨天之未陰雨綢謬牖戶,誰敢侮予,今則流血百萬,慘不可言矣。……綢缪在作新,作新在作氣,作氣在觀感而憤徘”[歐陽竟無:《毛詩課敘》]。大師確認:“國之強也,氣之熾也,國之亡也,氣之餒也”[歐陽修竟無:《詩詞品甲敘》]。“九·一八”事變以後,大師選刻《詞品甲》、《毛詩課》、鄭所南《心史》,出版所書岳飛《滿江紅》、文天祥《正氣歌》,無非“要此錐心刻骨之事常目在之”而啟發人們至大至剛、誰敢侮予的浩然之氣。在抗日戰爭如火如荼之際,大師號召青年“執干戈以衛社稷”,發揚中國人至大至剛“不受爾汝”的浩然之氣。在《贈聚奎學校中華青年救國團》的贈詞中大師悲憤激昂地說:“嗚呼!日軍殘暴極矣!三日於兔氣食牛,唯爾青年能吞滅之。”三日於兔能食牛,所恃者亦唯至大至剛之“氣”而已。大師在書法上主張植基於分篆而充量於商周之鐘鼎盤彝者,亦無非為使人“觀感而憤徘”,以振其抗戰必勝,建國必成之氣也。大師說:
嗟乎!河山破碎,強虜縱橫,民氣不揚,國魂安傅。豐腴柔媚,軟骨之鸩,鐵石冰霜,強根之鍛。要使耳濡目染,意匠心營,無不皆岳峙淵停,而絕盡山溫水軟,然後斯民浩氣,勃然興而沛然盛也。是故經必《孟子》,史必馬遷,文必昌黎,詩必少陵,詞必稼軒,而字必分篆者,胥作氣之資糧也。[歐陽竟無:《跋龔秋農元明以來書法評傳墨跡大觀》]。
平津淪陷之後,日寇沿津浦路南下,不久打到山東德州;南京國民政府西遷至重慶陪都。山東鄒平梁漱溟先生創辦的鄉村建設研究院也只好解散。梁先生後來到重慶創辦勉仁書院,繼續講學,熊十力先生也在其中,當時學術界稱他們是新儒學大師。
建國後,一九八三年十一月,我到北京參加中國佛教協會代表會。十一月四日,我曾經去拜訪過梁先生。在此之前,還與梁先生通過幾次信。抗戰開始,內學院從南京遷到四川江津設內學院蜀院,繼續刻經講學。鄉村建設研究院解散後,我從山東鄒平避難回貴州遵義;當了幾年的鄉村小學校長,幾經周折,方得到內學院蜀院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