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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恭讓教授:歐陽竟無先生的生平、事業及其佛教思想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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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竟無先生的生平、事業及其佛教思想的特質

北京 首都師范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 程恭讓

圓光佛學學報

第四期(1999.12)

頁141-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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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142

一、在舉業中奮斗和受挫的家族

歐陽漸,江西宜黃縣人。生於清同治十年(1871),卒於民國三十二年(1943)。歐陽原字鏡湖,四十歲以後改字竟無。五十歲前後,歐陽在南京金陵刻經處,自修成就法相唯識之學,門人弟子及學術界漸漸譽為歐陽竟無大師。自此之後歐陽的原字鏡湖,世遂不復及知。

歐陽家族的通譜中,以唐之歐陽詢、宋之歐陽修為遠祖。修四傳至歐陽價,價徙居宜黃陽坊,這為宜黃歐陽一系的開始。價十二傳至才立公,徙居宜黃城內南岳之下[1]。此系世代務農,寂寂不顯。曾祖文楷公習詩文辭章書畫,歐陽家族始有文名。祖歐陽鼎訓四十五歲時中舉人,曾赴京都雜考,考取景山官學教習,此為宜黃歐陽一系步入仕途之始。

鼎訓有二子一侄:晖、暄、昱。三子都能繼承文楷、鼎訓開辟的家學,而且頗能發揚光大。表伯鄒小帆時為江西名士,他曾經對歐陽昱誇獎說:“君家兄弟不可當(擋),為爾盡披靡矣。[2]”這說明,鼎訓三子的才學及文名,已經得到士人階層的接納和印可,這在江西宜黃家族的發展歷史上,是極為重要的一步。

鼎訓長子歐陽晖即是歐陽漸的生父。晖字吉士,又字仲孫,及冠之年參加道光己酉科考試,中舉人。歐陽晖精於文章詞賦,擅長古文骈體,兼精書法。他居京幾十年,以文章、書法頗享時譽。歐陽晖志在功名,心系科場,不屑以文士自居。然而他中舉之後二十余年間,竟然累戰科場,而屢屢敗北。中年之後歐陽晖在家鄉督辦團練,以勞績保舉陝西司主政。歐陽晖少年得意,卻仕途受挫,以閒職勞其一生,故而終生郁郁,難申其志。

鼎訓第二子歐陽暄與乃兄在仕途上有相同的命運,但是反應不同。暄有過目不忘的天賦,文章有國初諸老的遺風,他童試、鄉試及其它各種課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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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考《歐陽六宗通譜》,歐陽安世(清)等撰修,歐陽漸(民國)等輯目。歐陽竟無先生於民國十六年同歐陽孟博等商議會通湘譜、贛譜,民國二十三年復與歐陽葆真、歐陽瑞骅等議決,將《通譜》加以整理,並石印五百套保存、流通。歐陽且寫有《歐陽六宗通譜目錄小引》等。然《竟無小品》中關於宜黃歐陽的遠祖譜系,歐陽另有一說,略謂:“宜黃歐陽氏系本佺公,非修公後,沿誤數百年,由三修譜改之。佺子剪避仇崇仁石創,孫暹徙居巴唐,六傳至價,徙宜黃陽坊,價十二傳至才立公,徙宜黃城內岳前。”未詳二說熟是。

2. 歐陽漸《竟無詩文.見聞瑣錄敘》,此敘又見於歐陽昱《見聞瑣錄》的序言。

頁143

一向名登榜首,然而闱試一第卻四戰敗北。歐陽暄從此心恢意冷,絕意功名。他隨父兄居京城時,常常“不冠不履”,縱情酒肄,以放蕩不羁之態排遣胸中無可奈何的郁郁之氣。[3]

歐陽晖的從弟歐陽昱,更是一位才華橫溢、志向高邁的讀書士子。和他的兩位兄長一樣,歐陽昱同樣也要經歷科場上的失意和打擊。[4]

歐陽晖病逝於光緒丙子年(1876)2月,是年歐陽漸虛齡六歲。由歐陽漸的曾祖、祖父及父親三代,通過詩文修養的日漸積累,以及向仕途的逐步接近,歐陽家族大體上實現了由農人階層向士階層的轉變。在當時的歷史社會環境下,這也是一般家庭改變身份的必由之路。但是由於歐陽父系一代在科場上的不幸、挫折,歐陽家族改變身份的道路並沒有徹底走通。隨後而來的晚清社會政治局勢的滄桑巨變,以及伴隨這種局勢而來的仕途升進之道的變化,沒有為這個充滿希望正在上升中的家族,留下更多的時間和機遇。

宜黃歐陽家族改變階層身份的錦繡前程,被歷史形勢的變化無情地斷送了,歐陽晖及歐陽漸兩代人對於時局及新潮,采取抵拒及冷眼旁觀的態度,也就是合情合理之事了!

由於尚不曾在官場上飛黃騰達、積累家資,而又必須把主要的精力和時間,投身於詩書文章,宜黃歐陽家族不得不承受經濟上的困頓及壓力。三、四代人在詩書文章上的淵源積累,應當是相當深厚的,宜黃歐陽家族勢必不能重新折回務農一路,卻又受挫於仕途升進的一路,所以不得不沿著才性和讀書的方向,繼續向前發展!

歐陽漸晚年曾有一段回憶,從中可以見出宜黃歐陽家族經濟方面的難堪情形:

常聞叔父(指歐陽昱,引者)言:祖兄弟四,以次輪養曾祖母。祖母值月,質當稱貸,蒸以一雞卵以為供。食罄,叔父舔其余味,不啻享天廚異品矣。

叔父衣敗絮,目赤而瘡,程家表叔貴公子,衣服麗都,時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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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參考《江西宜黃南岳歐陽氏五修宗譜》。又徐清祥所著《歐陽竟無評傳》依此譜於歐陽家事考訂甚詳,本節頗多參考其說。

4. 有關歐陽昱的情況,請參考下節。

頁144

來,曾祖母撫弄之。呵叱叔父:乞丐子不得前!祖母痛甚,時流涕。[5]

在祖父母輪養曾祖母的值月,祖母甚至要質當家裡的物事,才能購回一些雞蛋,來供養曾祖母。這些尋常的雞蛋在年幼的叔父眼裡,竟然如同“天廚異品”!於此我們可以設想歐陽父、祖輩家庭生活的環境,也可以感受到歐陽家族創業的艱辛,以及創業受阻的痛苦!

二、身為幕賓的叔父歐陽昱

祖父歐陽鼎訓二子一侄中,日後對歐陽漸影響最大的,要算叔父歐陽昱。

昱字宋卿,同治十二年(1873)江西省拔萃科貢士。後朝考獲二等,錄為清州州判。歐陽昱少年即有“風雲宇宙”的大志[6],故對此職頗為鄙棄,未去就任。

歐陽昱幼孤家貧,由伯父歐陽鼎訓撫養成人。昱少時因被祖母罵為“乞丐子”,憤而向學。歐陽漸的記載是:

叔父遂發奮讀,讀於塘坊外氏。通宵達旦不息,日光射窗隙,油燈密吟如故也。冬夜撫熏籠,倦而假寐,袍為之焚而不覺也。如是者數年,作城濮之戰賦千余言,不日而畢。[7]

歐陽昱讀書求學的最初啟蒙者,是乃兄歐陽晖。歐陽昱的知交南昌名士魏元曠(斯逸),在歐陽昱死後,曾為昱作傳紀念。這篇傳文簡略而准確地反映了歐陽昱的生平、性格及成就:

府君諱昱,字宋卿。幼孤,從長兄仲孫先生為學。既長,博雅淵懿,擅名於時,與仲孫先生相埒。同治癸酉,當選拔萃,以未歲試,與成格不合,學使者為李公文田,粵之名宿也,特以充貢,庠序無異言。

君性倜傥,好講求生民利病,與天下治亂之故。崇正論,病邪說,凡中朝貞淫進退,及政事之興替,禍變之起伏,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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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

6.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載歐陽昱晚年之言:“既未風雲宇宙,便須雨露鄉間。”

7. 同上注。

頁145

籍錄,以驗其後。中歲淪落,不得行其所志。嘗歷居譚序仲、沈品蓮、梅筱巖諸巨公幕,從不干以私,相與討論一世之成敗得失,聲氣辭色不少假借,諸公皆敬憚之。沈公居閩,藩屬與法蘭西用兵,君以防策亟诤之,沈公以諸帥臣難與進言,且曰終歸於和、不虞戰端,卒有馬江之敗,閩江殘震。

君久游上元、雲間諸郡,習知蠶桑利,親購桑秧,聘蠶師,著《蠶桑簡要錄》,教於邑中,數年,城鄉桑成者至十萬株。邑沿河有壩,置水確,節節壅遏,水旁溢,壞田廬,舟行觸壩,辄致沉溺。初,黃樹齋侍郎欲毀之不能,君籌費給各壩,曉譬寲切,竟夷其害。

光緒乙未以後,朝廷漸更新政,士多習公羊說,君引為深憂,言之則憤形於色。以貧故,晚應河南撫臣松壽教讀聘,州縣所饋節規約千金,皆堅卻不受,出則布衣小車,無有知為中臣上賓者。[8]

從魏元曠的上述記載中,可以看出:

(一)同從兄歐陽晖、歐陽暄一樣,歐陽昱在文章辭賦上的天賦及造詣,均已臻於上品,歐陽昱未參加歲試,本不合拔貢生的“成格”,江西學使李文田能夠破除“成格”錄用他,並且上上下下無有異議,此即為明證[9]。

(二)歐陽昱拒絕州判之任,其功名、仕途即告斷絕,此後剩下的唯一一條道路,便是作諸侯的“賓客”──作“名公巨卿”的幕友,或“課讀”這些仕途成功者的子弟,這是歐陽昱在“中歲淪落,不得行其所志”之後,唯一可行的選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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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見<《見聞瑣錄》附刊.清州判拔萃科貢士歐陽府君家傳>。附刊除此傳外,尚載有魏元曠為歐陽昱寫的六十壽序、墓志銘,及為《見聞瑣錄》所作的序言等文字,內容大致相同。

9. 歐陽昱晚年曾應河南巡撫松壽幕,松壽為歐陽昱遺書《崇本堂文集》所作的<序>稱其才學:“宜黃歐陽宋卿先生,績學多才,以明經遨游公卿,所至羔雁充庭,聲稱借甚。為文貫穿經史,出入諸子百家,每一搦管,洋洋灑灑辄千萬言。”

10. 歐陽昱所作《見聞瑣錄》的自序中,敘自己的幕友生涯如下:“予足跡半天下,走幽、燕,馳青、冀,過中州,歷淮徐,周兩皖,經武昌,游金陵,入閩峤,涉兩浙,六客姑蘇,十寓申江,四住颃上,累應某制軍、某河帥、某中臣、某方伯、某軍門、某參府、某游府聘,教授其子弟,入某學使幕,襄校試卷,就府、縣西席記室者五。”

頁146

(三)歐陽昱晚歲時,適值光緒皇帝推行新政,他對新政以及康有為等新派人物,殊無好感,對於戊戌時代新的政治理念深惡痛絕,歐陽昱這種激烈的反應,正是上升中的歐陽家族失落心態的典型表現和暴露。

(四)然而,同歐陽晖的溫柔敦厚、憂郁內向相比,同歐陽暄的借酒澆愁、聊作解脫相比,歐陽昱在天性方面更加爽直質樸,所以魏元曠稱贊昱天性“倜傥”,歐陽漸日後在回憶叔父時,也稱贊叔父是“直心坦懷、無一毫利害之計禍患之惕”的血性男子[11]。

(五)歐陽昱的這種天賦性情,使得他在人生路向的選擇方面,與他的從兄區別開來,歐陽晖、歐陽暄的人生目標,無不圍繞功名事業而旋轉,歐陽昱則基本上擺脫了功名上的挫折感,他對國事世事的關切,對家鄉桑梓的服務,都純粹出於一個讀書士子的良心和悲心。

可以說,到了歐陽昱,宜黃歐陽家族的仕途升進之路,已經是毫無希望。不過,卻也因此,歐陽家族走出了功名利祿的圈子,走出純粹讀書士子的生活路向來:對於這些讀書士子來說,他對人生及文化意義的關切,對於社會、國家的責任感,是絕對要超越於對一己或一身功名利祿的追逐的!

三、生平所受的第一次“刺激”

歐陽晖去世時僅53歲,其時歐陽漸尚在幼齡之中,叔父成了對歐陽日後人生道路影響最大的人。

歐陽仲孫公的逝世,無疑是對這個家庭最大的打擊。歐陽晖遺留下來的一大群孤兒寡母,頓時陷入精神無有依藉,生活無有著落的恐慌狀態。歐陽晖五十歲以後,知道仕途已無希望,於是攜家屬南歸。晖與江蘇布政使譚鈞培有筆墨交誼,他退出無望的仕途競爭後,頗得譚氏的照顧,因而歐陽一家在經濟上尚能勉強支撐,在精神上也尚能維持一份自尊和體面。現在歐陽晖的猝然過世,讓一切希望都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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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

頁147

幸虧叔父歐陽昱挺身而起,毅然承當起了維持長兄一家老少的經濟生活,及培養長兄遺孤的重責。

還在仲孫公居官京城時,太平天國的戰禍曾延及宜黃小城。有一次,為了躲避亂軍,歐陽一家逃匿山中。其時,仲孫公長子歐陽同山尚在襁褓之中,因為環境惡劣、緊張,嬰兒得了重病,山中缺少藥物,同山的生命危在旦夕。為了挽救長兄的孩子,叔父最後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冒險求藥。他沖過太平軍的營寨時,幾乎丟掉了性命。

宋卿公幼年曾蒙兄長歐陽晖督教,現在他把受之於兄長的那番恩情,轉而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兄長的遺孤們。除了常年接濟歐陽母子之外,宋卿公還承擔著保護這一家弱小免遭欺凌的重責。歐陽在叔父過世後這樣寫道:“予父早世,護予家弱小,乃至人有小負欠,如臨大敵而討之。”[12]

宋卿公的另一重責,是督導長兄的兒子們,繼續在讀書問學的道路上前進。歐陽漸回憶說:

予兄少沖(指歐陽晖第二子歐陽滉,引者)幼廢學,叔父垂涕而道之,且抶,且哭予父。嘗授予一帙,曰:此爾父教我之文,今以與爾。展視,則端書竟冊,無一字苟。蓋所以致感者深矣。[13]

歐陽漸就這樣開始了啟蒙教育。此後數年,叔父或為塾師,或為幕僚,展轉南北,顛沛流離,歐陽漸也常常跟從受業。叔父有五個兒子[14],家庭生活的負擔本已沉重十分,加上要投入精力、經濟照料長兄的孩子們,宜乎歐陽昱需要流轉四方,忙碌一生!

在歐陽晖過世的情況下,如果不是叔父對讀書士子生活的鐘情、執著,如果不是叔父毅然承當起責任,歐陽漸的辍學,及回歸農家子弟的生活,幾乎是沒有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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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

13. 同上注。

14. 歐陽溱在<《見聞瑣錄》跋>中說:“溱兄弟五人,伯兄汪、三兄沂,皆為諸生,沂幼聰慧,最先府君所屬望,丱角即遍讀群書,常隨左右,教誨督責,罄所學授之。仲兄汶,四兄泾,則繼承府君晚年農桑之志。惟溱未冠失怙,依從兄漸,學以成人。”

頁148

所以,在歐陽日後的回憶中,對叔父的感激、崇敬之情,常常溢於言表。歐陽漸晚年在回憶起叔父時,把自己少時人生智慧的成長,歸諸叔父獨具一格的人格范型的引導。叔父的性情性格、生活方式及思想理念等,都在歐陽的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下面兩點是其中最需提出者:

(一)歐陽昱坦誠、率真的性格。這是叔父遺留給歐陽的最重要精神遺產之一。當叔父的第五子歐陽溱謀刻其父的遺書《見聞瑣錄》,並問序於歐陽漸時,歐陽漸寫下了<《見聞瑣錄》序>,這篇文章堪稱是歐陽漸全部詩文小品中的最為動情之作。文中,歐陽以重墨描繪了叔父的獨特個性:

游皖景學使其睿幕,中秋宴會,景偶言:能詠綠牡丹用六麻全韻者大觀也。時一幕友奮筆已數十韻,一座驚艷,無所措而散。叔父則就其人下拜問學,多有所得。然所得者口耳尺寸之學耳,血性男子直心坦懷,無一毫利害之計、禍患之惕,則叔父所自有,又誰得而教之哉!

族人以蔭生守南昌城門,自已為富貴也,將易其妻。誣以帷薄不修,圖不利於彼,以诒怒我叔父,以為大助。叔父惑之,谳時乃悟。叔父已為既已誤也,何避何諱,迳造法庭,直認一時之非。遂陷於獄,經年乃解,衣領革而復全。

性嗜博,輸即酬值,千金不吝,乃至為詭局所傾,亦必貸以償之。遂而所負累累。[15]

胸懷磊落,率性而行,光風霁月,不計利害,不隱人長,不飾己非,不護己短,不諱己過,自我承當,有錯則改,這些都是歐陽昱性格中最富魅力的內涵。[16]

(二)歐陽昱對國事世事及桑梓事的責任意識。松壽曾稱贊歐陽昱是一代“真儒”,歐陽昱以一貧窮書生,而留心“經世之學”,正表現了其以國事世事天下事為己責的“真儒”意識:

(先生)尤究心經世之學,於歷代朝章國政兵事邊防,博考旁稽,能屈伸指而言其得失。足跡所經,山川扼要,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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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

16. 魏斯逸在<歐陽宋卿六十壽序>中描寫歐陽昱的這種性格:“先生之於人,不干以私,非其義,介千金不顧。獨為一事行一誼,極之撲博雜戲,皆必專致之,雖寒暑憂患不以已,與人皆坦然出肝膈肺腑以相示,不為意氣文貌。詩曰:‘其儀一兮,心如結兮。’先生之謂欤?”

頁149

靡不诹咨故老,遍覽熟識,蓋其懷抱宏遠,志欲有所樹於時,不屑屑以文士自囿也。

嗚呼,以先生之才,不獲大用於世,僅僅以一文士終,先生之不幸,抑亦斯世之不幸?然有斯集在,使承學之士得以窺求真儒闳蘊,丐馥沾瀝,蔚成有用之材,則先生所以祝遺來哲者,其精神且永無終極,區區一世之顯晦,又何所加損於先生哉![17]

松壽認為,歐陽昱不是一個尋常的“文士”,而是一位有著宏大抱負的“真儒”。在松壽看來,歐陽昱的全部行事以及歐陽昱的全部遺著中,都展示了一種難能可貴的“真儒”精神,那就是讀書人的經世抱負──讀書士子對國家事、天下事的使命感、責任感!

直心坦蕩,不計利害,不較功利,這是一個真正士子──“真儒”──的內在方面,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經世志向或經世意識,則是真正士子的外在方面。這兩個方面可以說是一內一外,互為表裡,一體一用,相輔相成。歐陽漸日後性格的基本色調及思想的基本框架,都不離以上兩個方面[18], 於此可以窺見叔父歐陽昱對他的影響。

叔父愛惜歐陽的資質,希望這個侄兒能繼承宜黃歐陽一脈的三代家學,光大門庭。因此,叔父對歐陽的教育一方面認真細致,一方面嚴厲苛刻。就在跟從叔父謀食、謀讀的那段辛酸歲月,叔父給他上了極有啟示意義的人生一課:

予嘗為人曝書,拂拭不經意,叔父忽瞠目大呼:“爾奈何為人不出力?”持書緊拍,聲徹於庭,予徒然悚惕,魂為之奪,自此數十年小事不敢忽,難事一切捨也。[19]

“小事不敢忽”,指對細節小事采取十分認真的態度;“難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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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松壽<崇本堂文集序>。

18. 歐陽漸:“君子喻義,已立初關,以此成材,自須博學。譬之藝木,播種植根,其始也;枝葉扶蘇,其繼也。立志辦道,其體也;多才多藝,其用也。豈惟序科學致用應亟學也,文章淵雅豈廢學哉!然君子科學意在致用,小人科學乃以謀生,趣各不同,國家收獲,亦憑判豐歉。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體用赅備,乃稱全人。”(《孔學雜著.論學書.與陶士書》)

19. 歐陽漸<見聞瑣錄敘>。

頁150

捨”,指為了成就理想或事業,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勇往直前,一意為之。歐陽昱對侄兒的這次厲責,實際上啟發了侄兒兩條人生的原則:第一條是指做事時一種嚴肅、謹嚴的方法或態度,第二條是指忠實於理想、目標的獻身精神、獻身熱情。

叔父此處所示范的人生原則,涵義可謂是雙重的:這既是一種生活事業的原則,也是一種學問追求的原則。世間無論是成功的生活事業,還是成功的學問追求,都既離不開在方法、態度方面的嚴謹、嚴肅,也離不開在精神、心理方面的執著、熱情。歐陽昱生平行事,“無論細微,如獅博兔,必用全力”[20],這正是以上兩條原則的體現。

歐陽日後曾把叔父的這次厲責,稱作生平所受的兩次“刺激”之一[21],可以說,正是在歐陽最需要點醒的年齡,叔父給他恰當地點醒了人生成功的秘訣!

四、九江名士桂伯華

歐陽漸自六歲以後,即隨叔父攻讀。初習詩賦文章,繼習文字考據之學,進而治曾胡程朱諸家言[22]。詩賦文章屬辭章之學(文學),文字考據屬考據之學(文字學,或稱“小學”),曾胡程朱諸家言是理學思想系統,這是當時正統的義理之學(哲學,或稱“大學”)。辭章學、考據學、義理學,是傳統所謂“國學”的基本內涵,尤為清人治學的必由途徑。這樣,經過叔父的精心努力,歐陽在傳統國學的各個方面,都受到了很好的訓練。

光緒十六年(1890),歐陽二十歲。這一年歐陽由家鄉宜黃來到南昌市,考入經訓書院。當時的南昌有三大書院,一是豫章書院,二是甄得書院,其三即經訓書院。經訓書院的課程以攻讀經史為主,兼治由西洋傳入的格致、天算等新式學問。同治、光緒二朝洋務運動中盛行中體西用的社會思潮,經訓書院的課程設置,即是此一思潮的典型體現。歐陽弟子呂澄後來追述歐陽的這一段學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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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同上注。

21. 同上注。

22. 歐陽弟子王恩洋在<追念親教大師>中說:“師幼習文辭,次治漢學,進而治宋明理學,尤服膺陸王。是則世間三學所謂辭章、考據、義理者,師皆備學無遺矣。”(《歐陽大師紀念刊》)

頁151

師幼而攻苦,精制藝,年二十入泮。薄舉業不為,從叔宋卿公讀,由曾胡程朱諸家言,博涉經史,兼工天算,為經訓書院高材生,時稱得風氣之先。[23]

經訓書院得了“風氣之先”,歐陽在經訓書院的所學,也得了“風氣之先”。

由閉塞的宜黃來到都市南昌,歐陽的周圍環境頓時一變。經訓書院實際上是當時江西具有新式思想的高等學府,歐陽得其陶鑄,其視野、心胸以及思想,也自然要發生巨大的變化了。

在經訓書院的幾年,歐陽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名士桂伯華,二人之間結成了深厚的情誼。桂伯華名念祖,江西九江人[24]。伯華的父親丹嚴公是九江鄉間一個普通的秀才,家境甚為困頓。伯華天資聰穎,奮發上進,先後就讀南昌三大書院,以優異的學績被聘為書院的山長。桂伯華學宗顧亭林,詩宗李、杜,解經主今文家言,政治上主張維新變法,是當時江西頗具新式思想的名士。歐陽在<桂伯華行述>一文中,對伯華的人品、事業,有這樣一段評價文字:

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無一廛之居、一瓶之粟,父母、兄弟、親戚所資以事蓄者,不下十余人,乃不以奪其志、廢其學,意之所至,無富貴、貧賤、威武、患難、夷狄,名傾海內外,焰然不自足,晚近中有是人乎?其諸九江桂念祖伯華是欤?[25]

從歐陽這段評價可以看出,伯華雖身處困頓之中,但是卻不廢於家於國的責任,這是一個典型士君子的形像。伯華生於清鹹豐十一年(1861),年長歐陽整整十歲,歐陽就讀經訓書院時,伯華已經在讀書界具有相當的名氣。在南昌,伯華身邊逐漸聚集了一批優秀的年輕人。他們當中,有豐城人黎端甫、南昌人梅光羲(1880-1947)、臨川人李證剛(1881-1952),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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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呂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

24. 有關桂伯華的生平可以參考下述資料:(1)歐陽漸<桂伯華行述>(《竟無詩文》);(2)楊文會<致李小芸書>(《楊仁山居士遺書》);(3)於凌波《中國近現代佛教人物志.佛教江西“三傑”之首的桂伯華》等。

25. 歐陽漸<桂伯華行述>(《竟無詩文》)。

頁152

對於歐陽來說,伯華身上既有他所熟悉的叔父的影子,又有新式思想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從歐陽對桂伯華的評價,可以看出他對伯華的尊重、敬意,也可以想像出他受伯華的影響之深!

清廷甲午之戰的失敗,深深刺激了這些讀書的年輕人,引起讀書人思想的分流。此後,伯華追隨康、梁,積極從事維新變法的宣傳工作,後赴上海主筆滬萃報館。梁啟超離開湖南時,曾舉薦伯華接替湖南時務學堂總教習一職,伯華一時成了思想界一顆耀眼的新星!

歐陽則對清廷的失敗,作出了另外一種估價。呂澄的記載是:“中東之仗既作,國事日非,師慨雜學無濟,專治陸王,欲以補救時弊。[26]”呂澄氏這段記載過於簡略,但是可以據之大體上推測出歐陽思想上的變化。甲午戰前,歐陽治程朱義理之學,兼習新式的西學,這是同光年間中體西用的典型思想模式。現在歐陽則把以前所學的一套,感慨地貶著“雜學”。他感慨這些“雜學”無濟於世,所以把目光投向敊父從未講過,在經訓書院也未教授過的新思想──陸王之學。從此以後的四、五年裡,歐陽致力於陸王之學的研究。

從歐陽以後思想發展的歷程來看,歐陽此時思想上的劇烈變化,並不是對於中體西用的模式發生了懷疑。歐陽所懷疑的是程朱理學的權威和價值,歐陽思想的發展到了這樣一步:他需要一種新的能夠滿足他的義理之學,需要一種能夠“補救時弊”的新理學。

1898年慈禧發動政變,她迅速處死了參與維新變法的“戊戌六君子”,朝廷在全國范圍內緝捕支持變法的“康黨”。桂伯華不得不由上海潛回家鄉。在此之前,佛教居士楊文會創立的金陵刻經處,在社會上,在讀書界,已經有了相當長時間的影響。具有新式思想的維新名士,大都對佛學抱著同情和理解的態度,這在當時的思想界,可謂是一種新風氣。桂伯華在上海,不可能不接觸這種風氣,不可能不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27]。伯華在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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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呂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

27. 梁啟超業已指出今文學家及新學家與佛學的關系。梁氏說:“龔自珍受佛學於紹升,晚受菩薩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薩戒,易名承貫,著《無量壽經會譯》等書。龔魏為今文學家所推獎,故金文學家多兼治佛學。石埭楊文會,少佐曾國藩幕府,復曾隨曾紀澤使英。夙棲心內典,學問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專以刻經弘法為事。至宣統三年武漢革命之前一日圓寂。文會深通法相、華嚴兩宗,而以淨土教學者,學者漸敬信之。譚嗣同從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學》,尤常鞭策其友梁啟超。啟超不能深造,顧亦好焉,其所著論,往往推挹佛教。康有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進退佛說,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謂今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會。”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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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居的這一時期,思想開始歸向佛法,不久,他親赴南京,從楊文會居士問學。在文會門下,繼譚嗣同之後,伯華成為新學家中第二個登堂入室的著名弟子。

伯華是一個性情敏感的人,又是一個思想徹底的人。他在對文會個人,以及文會傳播的新信仰,獲得一定的認識後,他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他的新信仰感化其家人。伯華的父母、兄弟、姊妹,從此都食素、持念佛號,閱讀佛經。

伯華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向他在江西的這些年輕朋友,熱情地宣傳文會,宣傳他的新信仰。伯華的氣質、人品,他的學養、才識,以及他的經歷和事業,使他在江西的讀書士子中,具有很高的威信和影響力量。這些年輕人以伯華作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伯華現在歸向了佛教,大家也自然對佛教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不久,黎端甫、李澹如、梅光羲、李證剛等一批年輕人,都紛紛歸向楊文會,他們都成為文會的入室弟子。這批來自江西的品學兼優的佛教居士,日後都將成為民國居士佛教的中堅分子。

如果說,楊文會是中國近世佛教中首開新風氣的人物,那末,桂伯華便是使這種新風氣最先在江西結出碩果的人。

現存《楊仁山居士遺書》中,存有伯華致文會的一封信。信中寫到:

江西僻處蠻荒,聞法較晚,然發心向道者,時時有之。近世浮慕佛名,且以己意或世間法附會經義,亦不乏人,惟李澹緣與其叔澄宇及黎端甫,又九江城內一少年徐子鴻者,宿根最深。若有大善知識如父子者,時時開示之,策勵之,紹隆三寶,未嘗不在是人。惜緣分淺薄,掛礙辄多些,即賜函中言“澹緣若來金陵可暢談一切”者,此事亦大非易。緣其尊人邪見甚深,彼家近在城中,而書疏往返,必由某處轉達者,亦以其父子異性,多所妨礙故也。今若無故而來金陵,其父必大詫,以為怪事。如求如願,勢必假借一事,乃可起身。此非旦夕所能,須緩緩謀之。娑婆濁世,生此者,皆障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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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信然。[28]

桂伯華在江西遇到種種的困難,舉其要者:(一)在科舉時代,公開宣傳佛教,是一件觸犯忌諱的事情,這在思想上,意謂著要放棄對於程朱理學的合法性信仰,而接受被程朱極力排摒的異端邪說,伯華信中所謂李澹如之父“邪見甚深”,指的即是這樣一種阻力[29];(二)江西曾經是禅宗思想和陸王心學的一個發源地,但是在近代,由於地處偏僻,文化比較落後,江西並不是各種新思潮風起雲湧的地方,也不是新舊思想激烈爭斗的地方,所以新思想的宣傳不易展開。如果不是伯華的努力,如果不是伯華的特殊個性,楊文會所開創新的學佛風氣,本無必然的理由要在江西開花結實!

從甲午戰爭到維新運動的這段時間,歐陽正醉心於陸王心學的參究。伯華回到江西後,同黎、梅、李等幾位南昌朋友一樣,歐陽也受到桂伯華新思想、新情緒的感染和影響。但是,似乎和黎、梅等人不一樣,歐陽沒有立刻接受伯華的宣傳。內中原因可能有這樣幾點:

第一,桂伯華此時所宣傳的佛教,是以《大乘起信論》及《楞嚴經》為中心的佛學體系,這是中國傳統的佛學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同中國儒家心學一系,關系和淵源十分深厚。而歐陽此階段正對陸王心學,有極深的敬意和研究,這樣,對於歐陽來說,一接觸伯華傳來的佛教的信息,一個自然而然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必然是:心學和佛學,究竟孰優孰劣?

第二,不可或忘的是,歐陽來自一個曾經極富上進意識,及仕途理想的家族,這個家族在傳統“學而優則仕”的道路上,受到了挫折,但是經過三、四代人持續不懈的努力,他們心理上正統思想、正統觀念的累積,自然已經十分深厚,要想一夜之間放棄這些正統思想、正統觀念,無疑是不大可能的。

第三,由於個人的天賦,家庭背景的影響,加上叔父的有意培養,桂伯華人格魅力的無意滋潤,歐陽業已形成自己獨特的內向型個性,沉穩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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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桂伯華致楊文會信,載於《楊仁山居士遺書》。

29. 歐陽漸在<桂伯華行述>中說:“科舉時,談佛,大忌也,而伯華昌言之。先輩、同輩交相斥為怪物,不稍動。”另外,歐陽漸所作的《竟無小品》中,亦述及這種阻力:“於時學風簡陋,斥佛異端。伯華哓音瘏口,如常不輕,不避辱詈。洪貞一儒者戒予:如延伯華來,當撕其扇,唾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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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獨立無羁,絕不人雲亦雲。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改變信仰的問題是尤其嚴重的,如果要接受佛教,則必須對於佛家的學說,先求得究竟的、徹底的了解!

第四,自1897年兄長歐陽滉逝世之後,歐陽漸成了仲孫公唯一尚存的兒子,家庭生活的壓力,以及對於家庭的責任意識,都驟然間加重起。生活上這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對於人的折磨是沉重的,歐陽精神於面的生長,一時受到現實的壓抑。這也是妨礙歐陽立刻接受佛教的原因!

根據歐陽的記述,我們知道,歐陽曾頂住地方上的壓力,把桂伯華請到他的家鄉。這兩個有著同樣堅定個性的朋友,一人持佛學,一人持心學,雙方開始了心學與佛學是非、優劣的辯論。伯華談鋒雄健,而且情真意切,但是他未能立刻說服歐陽。在辯論結束時,伯華把《大乘起信論》及《楞嚴經》二書送給歐陽,勸導歐陽:“姑置床頭,作引睡書讀,何如?[30]”結果,桂伯華放在歐陽床頭的兩部佛書,成了歐陽的佛學入門讀物。

1899年之後的某一天,歐陽隨伯華去訪問雲照律師。歐陽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

予與桂伯華谒雲照律師,不遇,遇其像,予亦不經意。伯華忽委身撲地,如泰山崩,予慢性之盤結於衷而不可解者不覺受其摧動,隨彼身而降,清涼冰釋貼然而拜,自此數十年待人接物不敢龐然自大也。[31]

此次訪問雲照律師,歐陽受到伯華極大的感動。歐陽日後把此次受到的感動,稱為生平所受的第二次“刺激”。歐陽情緒上的這種變化,說明伯華在他身上的努力,已經開始生效。歐陽精神上的生長,已經有了內在的突破,他向佛教信仰,向新信仰的開創者楊文會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五、“當代昌明佛法第一導師”楊文會

在和桂伯華進行佛學、心學是非優劣的爭辯不久,歐陽開始閱讀伯華留下的《起信論》及《楞嚴經》。從這時起,歐陽一邊研究佛教的經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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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歐陽漸<桂伯華行述>。

31. 同上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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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在伯華的引導下,四處求師友訪道。桂伯華的熱烈宣傳,以及伯華個人的人品示范,使得歐陽的心目中,對“當代昌明佛法第一導師[32]”的楊文會,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但是,歐陽並沒有立刻向文會請教有關佛教的問題,也沒有立刻想方設法前去金陵拜谒。從那時起到1904年歐陽首次拜見仁山居士,中間還有三、四年的時間。

清季,中國佛教由持續二百多年的衰弊,開始呈現復興和振興的趨勢。這種佛教振興的思潮,由清中葉著名佛教居士彭紹升、羅有高、汪大紳等人發端,其後經過今文學者龔自珍、魏源等思想界人士的推波助瀾,漸漸在讀書界、思想界產生影響。但是真正把這一佛教振興的趨勢,引向前所未有的深度及廣度,且以全部熱情和精力獻身於這一佛教振興事業,從而把佛教的振興趨勢,轉化為一種引人奪目的時代思潮的,則是出身於安徽石埭的楊文會居士(1837-1911)。

清同治丙寅年(1866),因為有感於經過太平天國的破壞,搜求、研讀佛教經籍極為不便,楊文會和王梅叔、魏剛己、曹鏡初等佛教同志,在金陵創設了佛教刻經處。此後數十年,楊文會一直投身於佛教經典的刻印、流通,佛教人才的培養、引導等佛教振興事業。1908年冬,楊文會在金陵刻經處創辦了祗洹精捨,1910年又在刻經處設立佛學研究會,開現代佛教教育及佛學研究的先河。楊氏創辦的祗洹精捨及佛學研究會,為其後一系列具有現代色彩的佛學教育機構及佛學研究機構,奠定了思想的基本理念和實踐的大致范型。

由於楊氏在清季佛教振興事業中的威望和貢獻,他被後來的研究者譽為“中國佛教復興之父”[33]。當代佛教史家藍吉富列舉了楊文會為振興佛教的三大貢獻:一為佛教教育的革新;二為佛教經論的流通;三為佛教人材的培養。藍氏認為:“促使現代中國佛教復興運動的人當然很多,但其中最具關鍵性的人物,則是石埭楊文會仁山先生。”[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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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見李澹緣致楊文會的書信,原文如下:“屢聞桂伯華言及先生理解圓融,導引懇切,為當代昌明佛法第一導師。”澹緣此信收入楊仁山著《等不等觀雜錄》卷六<與李澹緣書一>中。

33. 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 Hoimes Welch的評價,轉引自江燦騰著《中國近代佛教思想的诤辯與發展》,第408頁。

34. 藍吉富<楊仁山與現代中國佛教>,轉引自江燦騰著《中國近代佛教思想的诤辯與發展》,第4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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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樣一位大家公認的佛學佛學導師,歐陽沒有立刻表示親近,這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歐陽家族的數代祖先,雖然在仕途升進的道路上受到了挫折,歐陽本人也因為叔父的影響,自青少年時期即“薄舉業不為”,但這並不表示歐陽根本不考慮科舉和仕途的問題。在當時的背景之下,一般人如果想徹底超越科舉仕進之路,是不太容易的。更何況歐陽自幼失怙,在寡母的撫育下長大,母親王氏唯一的希望,便是夢想兒子能夠在科舉上討一個好的出身,實現宜黃歐陽家列祖列宗的最大心願!歐陽顯然既不能違拗慈母這種望子成龍的心思,也不能隨便應付母親,既告了事!

其二,同桂伯華、黎端甫、梅光羲等人不同,歐陽在接觸楊文會居士提倡的《起信》佛學系統之前,已經浸淫於理學、心學達十年之久。尤其在最近的五年裡,歐陽更是深深敬佩陸王的心學,以之作為“救治世病”的良藥。歐陽在一接觸《起信》佛學時,就已經感覺到此一佛學思想系統與理學、心學之間,存在著某種親緣關系。《起信》立唯一絕對常恆明淨的真心,作為“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心學以無善無惡明淨清澈的真心作為宇宙的本體;《起信》以一心開出真如門、生滅門二門,以為本來一心忽然不覺而有無明,理學也從一理開出理、氣二門,以為本然一理而自然生氣。凡此等等,都透露出《起信》系統的佛學,與本土思想之間,似乎存有某種不可忽視的淵源!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歐陽對於《起信》佛學與本土思想的這種相似,頗感苦惱。在一方面,歐陽通過閱讀、研究《起信》、《楞嚴》,發現《起信》系統的佛學較之理學、心學的一個明顯優勢,在於《起信》解決了歐陽極感苦惱的一個問題,即生死的起源問題[35]。另一方面,《起信》佛學思想在此方面的優勝,並不能掩蓋它的根本不足:它和理學心學等中國思想系統,在許多根本的觀念上難以區別,再加上佛教在應付世事及時事方面,有著根深蒂固的缺陷,這樣,佛學思想系統的優勢又很容易被抵銷掉,在已經有了理學心學之後,佛學的存在究竟有何必要呢?

對《起信》佛學與本土思想之間某種親緣關系的直覺,以及在兩種思想系統價值優劣方面的抉擇,是歐陽三十歲之後數年裡思想上的重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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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歐陽《內學雜著下.再答陳真如書》:“吾友桂伯華導看《起信》、《楞嚴》,雖快然知生死由來,而豈知無余涅槃之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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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歐陽考中江西省的“優貢”。清代同治年間規定,“優貢”可以參加朝考,考中者可授縣職,也可授教職。1904年,歐陽赴北京朝考,結果考試的成績不甚理想:歐陽的朝考僅獲得二等。清制,貢生朝考一等者,可入國子監讀書,二等者則例授官職。歐陽失去了入國子監讀書的機會,也就等於失去了改變身份的一次極好出路。

朝考結束之後,他被任命為廣昌縣的教谕。清代教谕一職,正八品,其職責是掌文廟的祭祀,並管理、教育所屬的生員。這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閒職,而且殊少升遷的希望。歐陽經過一番奮斗,結果只取來“教谕”這樣一個小小的“功名”,和叔父當年所得差可比似,卻還不及乃父仲孫公的成就。這是否是命運跟宜黃歐陽一家開的玩笑?

但是,仕途上這番徹底的挫折和失敗,倒是把擋在歐陽和文會居士間的第一層障礙,無形當中取消掉了。根據呂澄先生的記載,歐陽在赴京朝考南歸的途中,曾經“谒楊仁山老居士於寧,得開示,信念益堅。”[36]

歐陽到達南京時,桂伯華正住在刻經處,從文會習法相唯識之學。歐陽先來拜訪伯華,然後由伯華引見,拜谒文會。

現存歐陽的著作中,關於此次拜谒文會的細節,以及討論的主題,沒有留下什麼記載。但是,根據歐陽此階段的思想狀況推測,他向文會討教的核心問題,應該是《起信論》代表的佛學思想同理學、心學等代表的中國思想,二者在價值上的優劣問題。這是歐陽日思夜想而躊躇莫決的難題,是阻礙他通向佛教“究竟學”的理論難題。歐陽這次難得拜見文會,他沒有理由不請文會為自己一決多年的疑惑。[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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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呂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

37. 徐清祥先生在所著《歐陽竟無評傳》中,也認為歐陽此次拜谒文會,討論到了佛學與此土思想的是非問題。原文如下:“竟無問:學佛以何為入門次第?仁山說:先學《大乘起信論》。《起信論》為學佛之綱宗,通達此論,坐而待斃一切經典易於入門矣。竟無說:伯華贈我《起信論》,我天性愚拙,讀此論不覺其與晦庵有天壤之別。《起信》一心開二門,言生滅門與真如門相應;晦庵無極亦開二門,說太極之理與陰陽之氣相應。《起信》說生滅不起則真如畢露,朱子亦說人欲滅盡,天理畢露。《起信》與理學如是相似,不能不令人生疑。仁山沉思之後說:君若欲揭佛學真面,當習慈恩一宗。”見第48頁。不過,徐氏的傳記中,並不認為此次歐陽對文會的拜谒,核心的問題全在解決《起信》佛學與理學心學之是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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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會對歐陽提出的難題,分別從四個方面給予解答:

第一個解答是,《大乘起信論》是佛學的綱宗,學佛必須從《起信論》入手。

楊文會早年因閱讀《起信論》、《楞嚴經》等,而發心歸依佛教,故《起信論》一論對其思想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就中國佛教思想發展的歷史而言,自從法藏寫下<《起信論》義記>,首創真如不變而隨緣、隨緣而不變的诠釋模式,給予《起信論》思想在判教序列中極為尊榮的地位後,《起信論》遂入主中國佛教思想創造的歷史,成為中國主流佛學中最為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故而文會推重《起信論》乃是必然的。他說:“大藏教典,卷帙浩繁,求其簡要精深者,莫如《起信論》”[38];“馬鳴大士撰《起信論》貫通宗、教,為學佛初階,不明斯義,則經中奧竅無由通達。”[39]

第二個解答是,佛法在價值方面不與宋儒相等,不能將佛家的“性理之言”與宋儒的“性理之學”拉雜比附。[40]

文會認為,世間聖賢所立之教,在性質上不外“世間法”和“出世法”兩種,黃帝堯舜周孔相傳的中國儒家思想,屬於“世間法”,同時隱含有“出世法”的某些層面;諸佛菩薩相傳的佛教思想,屬於“出世法”,同時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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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三<匯刊古本《起信論義記》緣起>。

39.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三<起信論真妄生滅法相圖跋>。又,楊文會把學佛人的根器分成三等:第一種人是“利根上智”,第二種人是“從解路入”人,第三種人則是一般根性之人。人的根器不同,其學佛入門的方便也就不同。文會認為,第一種人學佛“直下斷知解,不涉修證”,但是這樣的根器,自唐代之後已然非常少見。第三種人學佛,適宜淨土這一普度法門,這是現在大部分學佛人的情況。第二種“從解路入”的學佛人,是理性、知識能力十分發達的人,對於這種人,應當“先讀《大乘起信論》,研究明了,再閱《楞嚴》、《圓覺》、《楞伽》、《維摩》等經,漸及《金剛》、《法華》、《華嚴》、《涅槃》諸部,以致《瑜伽》、《智度》等論,然後依解起行,行起解絕,證入一真法界,仍須回向淨土,面觐彌陀,方能永斷生死,成無上道。”(《等不等觀雜錄.學佛淺說》)此即以《起信》立基,以淨土為歸。顯然,在文會的眼裡,歐陽屬於第二種理性發達的學佛人。

40. 有關佛教思想和儒家傳統的比較、會通問題,見楊文會著《等不等觀雜錄》中<答釋德高質疑十八問>、<與黎端甫書>、<與桂伯華書一>、<評方植之〈向果微言〉>、<書〈居士傳.汪大紳評語〉後>等篇,另可參考文會所著<論語發隱>、<孟子發隱>諸篇。樓宇烈先生對此問題有較好的研究,見樓氏所著的論文<中國近代佛學的振興者──楊文會>一文,此文收在《金陵刻經處13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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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世間法”的作用[41]。這是楊文會在晚年時期,比較、會通佛教思想和世間其它思想時的基本原則。文會根據這一原則,把儒家傳統析成三個部分:孔、顏、思、曾之學,孟子之學,及宋儒性理之學。文會認為,孔、顏、思、曾之學是儒家思想傳統的正宗,他們的思想裡包涵了佛家出世法的真精神,和佛法在精神上可以相通。孟子的思想則我執未破,與孔、顏等的造詣尚有一段距離。至於宋儒的“性理之學”,文會的評價就更低了:

孟子尚不能與孔子並稱,何況宋儒?宋儒性理之學,自成一派,不與孔子一貫之旨相同。所謂窮理者,正是執取計名二相也。

至於周、張、程、朱、心學分際,僅在明了意識上用功,初關尚未破。其“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說,皆是靜中景況。若果與佛法無異,早已六通具足,斷不說無輪回也。[42]

文會認為,宋儒的即物窮理之說,違背了孔門“一以貫之”的宗旨,不是儒家的正宗;宋儒及心學的養靜之學,只是在生命的表層上用功,根本談不上斷執和破障。因此,文會斷然否定在《起信論》佛學和儒家“性理之學”間的任何比附。

第三個方面的解答,是闡釋《起信》“不變隨緣、隨緣不變”的根本原理,《起信》以此原理解決生死的由來問題,生命的依據問題。

《楊仁山居士遺書》中,存有一篇<答釋德高質疑十八問>,是文會解答釋德高質疑之作。釋德高的質疑中,頗多涉及生死的由來問題、生命的依據問題,是針對《起信》根本思想的典型發問,文會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則基本上表達著他對《起信》根本原理的理解:

問:生死根本者,業識也,但真如性體,究竟無朕,此個業識於何地容受?於何處發生?於何時成就?請抉其根源,俾後學知脫生死窠臼。

答:真如在纏,名為如來藏。不變隨緣,而有無明業識;隨緣不變,雖有無明業識,而體性清淨。經中每稱“無始無明”,若無明有始,則涅槃有終,與一切經論皆不合。《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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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一<學佛淺說>。

42.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四<評方植之〈向果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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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是般若部中究極之談也。[43]

第四個方面的解答是,文會開示歐陽說,要想把佛教的理論徹底研究明白,必須研究法相唯識一宗。

楊文會雖然服膺《起信》系統的佛學,但他有感於唐宋之後中國佛教的凋敝,提出“復古”的口號,主張恢復“本師釋尊之遺教”,倡導恢復對“頓漸、權實、偏圓、顯密種種法門”──中國傳統佛教的全體──的研究和教學[44]。故文會在主觀上並不排斥對法相唯識系統佛學的研究。其次,自1890年之後,通過和日本學者南條文雄氏的接觸,文會取回了《唯識述記》、《因明大疏》等一些列唯識系統的研究典籍。通過對這些典籍的整理、刊刻,文會對唯識學說的理解日漸深徹,對唯識系統價值的認識也逐漸加深。故而,文會個人已經在學識上造成了提倡法相唯識學說的基礎。

在1904年的前後,《成唯識論述記》已經刻成,文會此階段教導學人,開始提倡法相唯識之學[45]。因此,針對歐陽的疑問,也針對歐陽的理性氣質,文會啟示歐陽研究法相唯識之學,以期對佛法作一徹底的了解!

從歐陽日後思想的發展可以看出,楊文會的回答,並沒有真正解決歐陽心頭的困惑。文會以宋儒之學“自成一派”的理由,排除了在《起信》佛學和宋代儒學之間,進行比較、辨析及抉擇的一切可能性,而歐陽恰恰要問:何以宋儒之學與儒家的“正宗”如此不同?難道不是正可通過這種不同,窺出《起信》佛學對儒家“性理之學”的影響?文會正是在這個關鍵點上,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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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四<答釋德高質疑十八問>。此外,李澹緣向楊文會討教的問題中,也涉及《起信》的原理,李氏的問題如下:“近讀《起信論》,於心真如已無疑義,於心生滅無明起處,仍未能徹見其根,終有窒滯。未知此義何經論中曾發明之,乞一開示,以便參究。”楊文會的回答是:“讀《起信論》,既於真如無疑,當知無明依真如起,欲求起處不可得,即是無明無始起之相也。若無明有始,坐而待斃涅槃有終,便違教意。《心經》雲‘無無明,亦無無明盡’,即顯示無明本無也。其用功處,在照見五蘊皆空。五蘊以色為首,色蘊空,余蘊自迎刃而解也。《法界觀》前十門專明此義。”見楊文會著《等不等觀雜錄》卷六<與李澹緣書三>(附來書)。

44.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一。

45. 梅光羲致楊文會的信可以證實此點。梅氏在信中說:“竊聞相宗各書,以《成唯識論》及《瑜伽師地論》為最要。《成唯識論》已有窺基大師之《述記》,而《瑜伽師地論》尚未見有注釋。我師達一切法,具一切智,可否將此《瑜伽師地論》詳加注視釋,俾諸眾生有所仰賴。此固我師之慈悲,亦即弟子之所請求者也。”梅氏此書作於1902年,收入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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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歐陽的問題。

但是,1904年的拜谒文會,對於歐陽今後生活及思想的發展,意義仍然十分重大。第一,此次拜谒,使得歐陽目睹了文會的人品和風采。文會出身於書香門第,少時任俠尚武[46],長則適逢亂世,百煉險阻以成大器[47],其性情“純任自然,每有水到渠成之妙”[48]。俗語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對文會人品和風采的這番觌面領略,會使歐陽在不知不覺之中,增進對佛教信仰的親近感和敬佩感!

第二,更重要的是,文會雖然沒有徹底解決歐陽的問題,但他卻啟示了解決問題的一種可能途徑。文會告訴歐陽,要想徹底了解佛教的理論,應當研究佛家的法相唯識之學。文會這一啟示像一道亮光,突然照亮了歐陽的精神世界。此後十幾年間,歐陽將要從事唯識佛教的研究,其最初的種子,即是文會的這番啟示。

最後,通過這次拜谒和談話,文會也對來自宜黃的讀書士子歐陽,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歐陽的理性根器,獨立無倚、獨立思考的性格,追求真理的執著,以及歐陽在漢學上的功底,在理學、心學上的深厚造詣,都使文會感到驚奇和欣喜。歐陽日後終得成為金陵刻經處佛教振興事業的繼承者,和這次拜谒在文會內心中留下的良好印像,不可說沒有一定的因果關系!

六、楊文會的遺命

宣統三年(1911)8月17日,現代中國佛教振興事業的開創者楊文會,在金陵延齡巷的刻經處示寂。文會臨終時,梅光羲、蒯若木、歐陽等幾個弟子,以及文會的家人隨侍於身邊。

文會對歐陽說:“我會上爾至,爾會上我來。刻藏之事其繼續之。”

歐陽頓首從命。[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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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楊仁山居士事略>。

47. 歐陽漸《楊仁山居士傳》。

48. 同前注。

49. 歐陽漸《內學雜著上.經版圖書展覽緣起》。

頁163

楊文會留下的的遺命中,主要有這樣幾個內容:

(一)在財產方面,經版是十方公產,房捨永遠歸刻經處使用,立分家筆據為憑據[50];

(二)在人事方面,由陳稚庵、陳宜甫、歐陽漸三人,分領刻經處的事務。陳稚庵主管流通,陳宜甫擔任交際,歐陽漸負責編校一職;

(三)在刻經事務方面,一、繼刻《瑜伽師地論》後五十卷;二、作《釋摩诃衍論集注》;三、編《等不等觀雜錄》;四、速成《大藏輯要》,附作<提要>,陸續刊刻全藏。[51]

文會讓歐陽承當編校一任,實際上等於承認,歐陽是自己佛教振興事業的繼承人。

根據呂澄的記載,在文會逝世之前,歐陽曾向文會請教“守成”的策略:

初,師受刻經累囑,以如何守成問。老居士曰:毋然,爾法事千百倍於我,胡拘拘於是![52]

文會這一回答,表明他對歐陽的學識、才德,對歐陽振興佛教事業的誠心及能力,都是完全放心、完全信任的。另一方面,文會的回答,顯示了他的佛教振興理念,是十分寬容、十分開闊的,他絕不願意以自己的思想束縛歐陽的思想!

在歐陽這一方,對於文會的重用和提攜,則懷有深切的感激之情:

如來藏、法藏、功德藏,為三藏,結集流通,譯事流通,編刻流通,為三功德。宋、元、明私家刻經,多梵本式,用書本式者,武陵、徑山外,有金陵刻經處,為三書本刻經。

佛度人、天,曰圓滿師,菩薩、二乘隨分化生,曰分證師,大心凡夫能使正法不墜,曰接續師,為三師。

以是因緣,至斯地者,誰能忘情於深柳大師耶?人往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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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歐陽漸《內學雜著下.楊仁山居士傳》。

51. 歐陽漸《瑜伽師地論敘.緒言第六》。

52. 呂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

頁164

怅然紀之。[53]

歐陽這段話,寫在自己逝世之前不久。他對深柳大師楊文會的知遇之恩,終身都感到難以“忘情”!

楊文會和歐陽二人,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差距,文會天真爛漫,人情洞達,歐陽則性情內向,果敢沉毅。二人在佛學見地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文會“學賢首,遵《起信論》”[54],歐陽則對唯識一宗深感興趣,自始即對《起信論》的佛學理論,自處於似信非信之間。文會所以選擇歐陽,作為自己佛教振興事業的接班人,是由下面一些因素促成的:

(一)自考察歐洲及和日本學者交往後,文會晚年佛教振興事業的理念,已經有很大的改變,舉其要者,文會晚年對於中國佛教衰弊現像的認識,已經由對佛教傳統之外諸敵對因素的檢討[55],轉向對傳統之內在缺陷的認識。由於這種認識的改變,文會佛教振興的理念,也就愈來愈重視高層次佛學研究這一理性的因素,希望藉以克服和對治中國佛教傳統的內在缺陷。歐陽理性化的氣質,他對中國佛教傳統不時流露的懷疑或存疑的態度,他希望認清佛學真相的思想傾向,同文會晚年佛教振興理念中的新內涵──“中國佛教應當增進理性的因素”──非常契合。所以在文會看來,歐陽是佛教振興事業的最為合適的人選。

(二)歐陽個人的學養及素質,是他獲得文會看重的直接的因素。歐陽受過漢學傳統的訓練,思維缜密;又長時期的鑽研過儒家的“性理之學”,富於思考的能力。歐陽的個性中一方面理性發達,一方面性情敏感,極具佛家所要求的智慧和慈悲的底質。他出生於世家,志向高尚,又復長期遭受貧困和不幸的磨折,剛強不屈。歐陽的這些個人素質,使得他在文會眾多弟子、學生中,很快地脫穎而出,後來居上,以他扎實的研究和慧解,成了文會門中的“上座”。[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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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歐陽漸《竟無小品》“流通功德藏,接續人天師”聯語下。

54. 歐陽漸《內學雜著下.楊仁山居士傳》。

55. 這些外在原因中,重要的因素有如禅宗的衰落,朝廷政策的鉗制,及太平之亂的摧殘,等等。參考江燦騰著《中國近代佛教思想的诤辯與發展》,第402-408頁。

56. 太虛挽歐陽辭:“勝軍論後有斯文,公已追從先哲;石埭門中空上座,我猶孤掌增哀。”見印順《太虛大師年譜》民國二十二年條下。

頁165

(三)文會晚年的學生中,於其佛教振興事業功勞最大,且與文會相從最密、情感最笃的,應推桂伯華。文會也頗有意引導伯華專事唯識學的研究,以為“學者楷模”[57]。然而伯華1904年之後,一直留學日本,且轉向了密宗的研究。文會晚年弟子中,梅光羲亦以唯識學見長,他也深得文會的重視,且較之歐陽早列門牆。但梅氏一直在法律部門供職,其佛學研究只是一件副產品。伯華和梅氏,或走或仕,故而歐陽成為唯一合適的人選。

七、支那內學院的籌建(上)

支那內學院是歐陽竟無先生在二十年代創立的,旨在弘揚佛教學術文化的一所現代佛教學院。支那內學院於民國十一年(1922)7月17日,在南京正式成立,民國二十六年(1937)冬,歐陽率部分門人遷居四川江津,建成支那內學院的蜀院;民國三十六年(1947),歐陽弟子呂澄等恢復南京支那內學院;1951年8月,支那內學院改名中國內學院;1952年,中國內學院自行宣布解散。

內學院(1922-1952)存在了整整三十年,其中前二十余年由歐陽所領導,內學院在弘揚佛教學術文化方面的重要成果,諸多建樹,也大都是在前二十年間取得的。

從民國十一年在南京創建內學院,到民國三十二年於四川江津逝世,是歐陽佛教振興事業中的最重要段落。內學院的創建和發展,內學院的經營和指導,是歐陽振興佛教事業的重要內容。以下分兩項敘述歐陽創建內學院的情況:(甲)歐陽創建支那內學院的原因;(乙)歐陽創建內學院的經過。本節先敘述(甲)項。

關於歐陽創建支那內學院的直接原因,可以分別從客觀環境和主觀條件兩個方面,來予以觀察:

(1)以客觀環境而論:楊文會逝世時,在經濟方面,遺命將刻經處的所有房捨,施作刻經的公產,楊氏的子女兒孫,則應陸續搬出遷住,另外謀求生路。在人事方面,文會遺命陳稚庵、陳宜甫及歐陽三人,分任流通、交際及編校事務,三個人分工協作,共同推動刻經處的佛教事業。歐陽主持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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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錄.致伯華書》。

頁166

校一職。

但是,文會這些遺命在具體實施時,不免出現許多折扣。最棘手和最敏感的問題,當是刻經處的房產問題。刻經處房產的處理,出現了文會生前不曾料到的麻煩。對此問題有過精細研究的於凌波教授,曾引用文會孫女楊步偉<我的祖父>一文中的有關資料,從而使這一問題的真相,部分地暴露了出來。楊步偉在文中說:

祖父臨終時,只有少數弟子在旁,談到經房管理的事,祖父說三個兒子各人須在外面謀事養家,以後誰能有力量就給家眷搬出,自立門戶,房產久已說過歸金陵刻經處,不歸任何人私有,須以公產名目,隨經版歸刻經處之用。一切事務歸陳稚庵先生管理,對外交涉一切則由陳宜甫先生交涉,歐陽竟無只專管校對經書,而經版則須永存南京,我遺體永隨經版所在。(蓋其初桂伯華、歐陽竟無兩先生有意將經版移往江西,而祖父不允,屢發生爭論,這就是歐陽另立支那內學院的原因,也是父親他們多年不肯交出房契的理由。)[58]

楊步偉這段回憶文章中,有一處敘述,明顯的不甚確切,即她敘述桂伯華與歐陽“兩先生”,要將經版移往江西,與文會之間“屢發生爭論”。明眼人完全可以看出,當文會在世時,伯華、歐陽要將經版移往江西,這是明顯無理由發生的事。而且伯華此時遠在日本,也不可能再插手刻經處的事務。

事情的真相更可能是這樣:文會的三個兒子在乃父過世後,由於謀生的困難,以及其它的原因,看來並不情願交出刻經處的房產,他們保留了對房產的控制權,從而使得主持編校事務的歐陽,兩袖清風,一無所有,所以不得不一度有移往江西之計劃。如此,則歐陽與文會諸子(不是楊文會本人)之間,“屢發生爭論”!

據於凌波教授的研究,刻經處“大宅院”的房產權,直到民國二十五年(1936),才由文會孫女楊步偉作主交出[59],這距文會的謝世,已經整整過了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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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於凌波《中國近現代佛教人物志》,第314頁。

59. 於凌波《中國近現代佛教人物志》,第3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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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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