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深密經語體釋
新加坡·演培法師
序一竺摩
佛法博大精深,浩如煙海,初讀佛經,真不知從何讀起?這部解深密經,原為研究佛法者最好的讀品;唯其為印度後期佛教的大乘聖典,後期佛教所淨論的如緣起的有無自性、三乘和一乘孰為究竟、外境到底有沒有、阿賴耶識的存在與否、佛智是否常住、真如緣起能否成立等問題,都涉及此經的理論。這在初讀佛經者看來,不免感其陳義過高,不宜閱讀;但我以為稍有研究過佛學的人,相信來讀此經,還是很適當的!因佛法雖然博大精深,浩如煙海,但在說明上,可以性相因果四字來攝括了它;而現在此經,正是把性相之理,因果之事,都分析得很清晰,敘說得很有條理,使人讀後,對全部佛法可獲得一個明確的概念。所以我想我們不宜把它當做唯識宗的專書讀,要把它當作一部佛法概論讀,亦無不可。太虛大師曾說:“深密一經,木铎沙界,玄奘翻文,獨超眾師,研究法相,捨斯奚歸”!(見深密綱要)。本經文理精妙,研究法相唯識,自應奉為依歸;因法相唯識所宗的六經十一論,如華嚴、楞伽、密嚴等都是義兼他宗的,唯此經從瑜伽師地論中別錄出來,侈談法相唯識的教義。唯識學上重要的教義如八識、二谛、三相、三無性、外境非有、三乘究竟等,都依本經的所說而善巧安立的。故研究全部佛法的學者,固然需要閱讀此經,而研究法相唯識的學者,欲於唯識教理有深刻的了解和認識,尤非多讀此經不可。
此經為研究法相唯識的重要典籍,說研究法相唯識者需要閱讀,這是眾所共喻的;而我現在要說研究佛法的人都應該讀,或當做一部佛法概論讀,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因全部佛法是寄存在全體佛經的,全體佛經有一個個有組織的共同的說明,是在境行、果;而此經五卷八品,對於境行果的義理,從首至尾,作有組織的、有系統的、重要的發揮:除第一序品外;第二勝義谛相品明般若真空的義理;第三心意識相品和第四一切法相品明法相唯識的義理;第五無自性相品說世俗谛和勝義谛的無二,把空有圓融,會歸中道。這些都是說明大乘佛法的理境。第六分別瑜伽品,憑止觀修勝解行;第七地波羅密多品,依戒度修如實行:都是說的大乘妙行。第八如來成所作事品,則說佛果上的境界與事業,屬於大乘勝果所起的妙用。古來諸師,嘗依這所悟境、所修行、所證果來分判本經的各品;今演培法師,則本此義而攝之於教理行果。復據佛說勝義了義、瑜伽了義、地波羅密了義、如來成所作事了義的四教,強調本經所說的七品,都為大乘了義之教,說來更為有力,更為生動。又揭示此經的四個特勝點:一、如來說本經,乃大悲善巧,為劣慧者隱空揚有,化向所不化的有情;二、後期佛教的許多問題,在本經的探討,可以獲得一個大乘佛法的核心;三、會通本經和智論的異同點,兩者各有破除樂空愛有者的功能,以掃我國一向說般若是龍樹的中觀學的所依,深密是彌勒的瑜伽學所據的偏差;四、衡量各經都有其中心思想之所在,而以龍樹根分利鈍、理無二致之說,以本經為解釋一切無自性空的般若教,使般若與瑜伽,內容盡管相同,而方法何妨異致。這四點中,尤重在從各經自有立場觀點,而會通各學派思想的差異,使全體佛法不因割截而更見其圓滿的生動和靈活,同時亦顯得本經在佛法中的重要位置,而為學佛者所必讀的妙品。
本經不但在唯識學上有重要地位,在全部佛法中亦有其重要地位,故古往今來的大德,亦多重視此經,多所講解。前人已不勝舉,近如太虛大師講“深密綱要”時,亦曾從各經比較上,揭發本經有四個特點,為他經所不及。一、分齊隱顯:如金剛般若等經,文義囫囵;而本經雖文言幽頤,密義甚深,但條段晰然,如鏡眉目。二、敘說事理:如法華地藏經,多述本生本事諸部;此經則屬於論議方廣,事少而理多。三、土眾穢淨:諸經所明聽眾居處,,或淨或穢,或從穢入淨,由淨至穢;此經雖不離娑婆,而會眾居處皆在出過世間之上。至眾機則多屬大根,不同他經或小或大。四、诠旨偏均:如來一代時教,應病施藥,有偏有均,如般若等偏於境,華嚴等偏於行;此經則於境行果三,平等總施,事理雙顯。這與演師所說的四特勝點,可以後先輝映;於此,更見得本經在佛法中的重要性,而為學佛者所必讀的寶典了。
我對於全部佛法,認識甚少;對於本經,尤乏深刻的研究。十年前偶以時緣,曾與東蓮覺苑畢業諸生,依文解義,略講一過,並無心得。且講時參考書亦感缺乏,真谛和笈多的攝論釋,佛陀扇多所譯攝論和本經有關的敘說,都不曾寓目;僅憑圓測疏及無著之注和世親之釋,略資講說;而圓測疏至如來成所作事品後半佚去,無從參考,幸有虛大師此品的講錄,以補其缺。但前人注疏,義深言簡,學者每苦不易領悟,今得演培法師為學勤懇,手不釋卷,本弘法利人的懷抱,以深入淺出的筆法,采撷精英,化為大眾,釋成語體文字,便利研究本經的學者,悲智功德,歎未曾有!法師遠道來書,囑為一序,因自忘其谫陋,草此聊以贊喜!
中華民國四十一年歲次壬辰臘入佛成道日序於香港沙田南圃別業之無燈親志社
序二李炳南
宇宙萬法,簡言可該之曰:法性真空、名相假有而已。惟其性空,則言語道斷,冥蒙湛寂,無由覺其所,以之開示於人,必藉名相以章之。觀夫浩浩三藏,旨在法性,而文句不皆為名相乎?欲得魚,必先筌也。顧其間而有通專,解深密經,是其專者,且為法相學之濫觞焉。
經四譯,暢流以唐譯為廣,旨固深密,而文亦聱牙難讀。曩見內學院注,三復,不得消文義,遂並注而畏之。世之治法相者,每多趨於規矩頌,二十三兩頌,相宗八要,成唯識論等,已雲博矣,而少有務此經經者,烏得謂之深植本也。求其法緣之障,似有格於文字者矣。
演培上人者,太虛大師之再傳法嗣,廣額豐頤,氣度沉默而溫。乘與戒俱急,行與解相應,錫缽遍海內外,舌日講,筆日述,芒鞋蒲團無完者,佛法際()淨之運,上人皆避不與焉。聞之,有德者不必有言,茲雖有言,仍是德也。其師順公經筵,多其所記,而自講著者,幾等諸身。釋經,迥異乎己所欲言,行語體,自有其孔艱,勉行之,隨順風尚所知也。經無人說不解,亦非說已皆解,況義奧文深者,一聞能即解乎?此經語體之釋,罔非悲心之切也。
予壯歲,習法相學,受業於南昌梅撷芸大士,授以解深密入楞伽二經,誨之曰:必由是而樹焉,若利小徑,終恐無根力。唯而拜,久讀,以根鈍,雖困無得。嗚呼,大士杳矣,解惑何人?倘是經釋早出,予或不皓首茫然也。
今世崇西學,斥形上之道,縱宿根厚者,不乏向道之士。然必察所習,因其勢,方不掖其進,反致其退。彼信者,原子、邏輯、相對律、一元論等,而法相類括無遺,故凡來學者,每是宗之歸。果信乎阿賴耶識,能竊之,見性證道,已在其中矣。而攝折權巧,寧能捨文字般若耶?此釋也,可謂正應乎時。
上人囑予為序,謹以聞諸梅大士者,及予所困於經,所畏於注,追而錄之,貢之來者,俾知前難於後,今幸於昔也。若夫加我數年,猶將開帙日誦之,時彥俊父,覽是序,見是經釋,感如之何?
中華民國五十八年歲次己酉孟秋上浣,李炳南敬序。
自序
凡對整個佛法有所體認的學者,大都知道大乘佛法的內容,有不同的三大思想體系的存在,就是古德的判教,也多有見於此的。近代我國的佛學者,其真能對全體佛法作有條理而系統的研究,發見大乘佛法三大思想理路,以自成統貫而不落前人窠臼者,在出家的大德中,不得不推尊我太虛大師及印順導師。虛公大師從馬鳴、龍樹、無著的一貫大乘中,將大乘佛法,分為法性空慧、法相唯識、法界圓覺的三大宗,而以真常先於性空的流出。印公導師從印度佛教思想流變的進展中,將大乘佛法,分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的三大系,而以性空先於真常的流出。二公對於性空、真常兩大思想的誰先誰後,雖曾一度展開爭辯,但三大思想體系的劃分,大體是相同的。這與一分學者,否認印度佛教思想家系中,有真常唯心的一系存在,其看法是很不同的。他們站在妄識變現的立場上,觀察真常唯心的顯現諸法說,覺到與自己的思想、理論不合,於是就竭力的破斥他,說他是違背正法的妄談。其實,說真常唯心的思想,多少有點離開佛法的正宗,不是佛法正常的開展,固然是可以的;但若根本否認這一思想的存在,那實在是不可以的。因為,從印度佛法思潮的遞進方面去看,大乘佛法中,實有這一思想體系存在的。假使有人覺得他不合佛法的正義,盡可以起而抉擇他、洗煉他、淨化他,使他成為純正的佛法,這才是道理,如果說是否認,老實不客氣的說,那是否認不了的。解深密經,是唯識學的根本所依,在三大思想體系中,屬於唯識的一系。
我國歷來的佛學者,大都認為經是佛陀親口所說的,不論是小乘經,抑或是大乘經。因從這立場出發以觀察一切佛法,所以就把一切佛法局限在如來住世的短短數十年的一時代中。如天台學者開口就說:“我天台智者大師,以五時八教判釋如來東流一代時教”。判教,本為對整個佛法的淺深先後之辨別,因為佛陀說法,是有先後次第、淺深差別的。學者對於時教,如不予以抉擇判別釋,將對汪洋似的法海,不特無以知其涯畔,亦將先後失序,淺深倒置。所以我國大乘各派中,屬於教下的數家,雖各自的觀點有所不同,但以判教的方式,判釋如來一代時教,彼此卻是一樣重視的。不過,我們應當知道:以時教判釋一切佛法,並非我國古德所特創,印度空有二宗的學者,早就有了判教之談了。如空宗所判的方便*輪與究竟*輪;有宗所判的先有、次空、後中道的三時。若再進一步的探討,不特空有二宗的學者,有判教之說,在後期大乘經典,就屢多判教之談了。“印度之佛教”一書中,舉幾部最明顯的經說:“如法華之初令除糞,次教理家(指般若經等),後則付業。陀羅尼自在王經、金光明經、千缽經,並判先說有,次說空,後說真常(中)之三教。理趣經舉三藏、般若、陀羅尼”。此外,如解深密經所判的我空法有、我法皆空、中道了義的三教。從佛法的思潮遞進方面去看,法華等經的判教,是佛法的主流,解深密經的判教,是佛法的旁流。雖說是旁流,但在佛法思想的演進中,卻占有極重要的一席。虛妄唯識系的判教說,完全是依於解深密經而論說的。關於他的三時教說,在經的無自性相品中,有極詳盡的說明。就解深密經而言解深密經,初二時教是有上有容的不了義教,第三時教是無上無容的真了義教。欲知虛妄唯識者的判教如何,應從本經中去研求。因此,在解釋三時教時,特別給予較詳細的說明。
三性三無性,也是唯識學上的一個重要課題,講唯識學而不明三性三無性義,那是不可思議的。以唯識而言唯識,我們知道,唯識是非空非有的中道了義教,但所謂中道,就是在三性上顯的。其實,不但中道燭以三性顯的,就是空有、真妄、染淨、迷悟、生死流轉、涅槃還滅,無一不可由三性來說明的。所以唯識學者,對於三性三性無性義,特別重視。空有二宗的诤論焦點,也就在對三性的不同說明。唯識者從世俗谛出發,認為假名安立的遍計執,固可說是空無自性的,但那自相安立的依他起,卻不能說他空無而是實有的。至在依他起上,離去虛妄的遍計執,所顯示出來的圓成實,也是因空所顯而不空的。中觀者不承認這種說法,以為世俗谛中一切唯假名,遍計執固無自性,依他起同樣是無自性,勝義谛中畢竟皆空,沒有一法是實有而不空的,根本否認有什麼實有的圓成實的存在。於是雙方就展開了激烈的論戰,一直到今天,兩個陣營中的學者,似還沒有妥協的余地。其實,空有是一貫的,問題在於我們怎樣去融貫他,融貫得當,自然是即空即有的空有無礙,融貫不當,雖自以為是空有圓融了,而實是空有隔別不融的。這在本經的一切法相品、無自性相品中,有詳盡的說明,學者可於此中求之。
此外,在無自性相品中,還談到三乘一究竟的問題;在心意識相品中,廣談心意識的問題;分別瑜伽品中,建立唯心無境之理;如來成所作事品中,詳究如來鏡智是否常住等。總之,舉凡唯識學上的要義,在本經中,差不多都涉及到。唯識所依的六經,就譯來我國者說,華嚴、楞伽、密嚴,是否不共他宗所依,是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唯有此解深密經,我敢說,是唯識學不共他宗所依的一部最根本最重要的經典,也是愛好唯識者所必須研究的唯一寶典。學唯識學,不究解深密經,不能得唯識的心要。
最後,一談本書的寫成:民國三十年的夏天,筆者奉虛大師命,隨侍印順法師去合江法王寺創辦法王學院。印公為該院最高導師,兼為研究班授解深密經一課,講完無自性相品為止。時我雖擔任教務一職,但亦每日恭聽講授。隨職隨記,得其大意而已。三十七年,筆者在上海玉佛寺,為該院的高級班講解深密經,乃將過去所記的筆記,當時所搜集的材料,加以整理,就成了本書。現在我要說明的,就是本書前四品的主要思想,都得自於印公,實不敢據為己所獨創。後面的幾品,則是由筆者一手所完成的。
四十一年春,來自由寶島,偶與慈航法師談及此書,當蒙出資倡議助印,繼蒙李子寬、陳慧復二居士贊成,全力支持,始寄港付印。至於校印工作,則請老友續明法師負責。財施力施,功德無量!統此志謝!
民國四十二年一月十六日序於新竹靈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