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研究》2001年第5期】
禅學的文本闡釋與詩意接受
——評吳言生《禅學三書》
《禅學三書》是《禅宗思想淵源》、《禅宗哲學象征》、《禅宗詩歌境界》三書的合稱,由中華書局2001年出版。《禅宗思想淵源》具體論述了佛經對禅宗思想的影響。作者對《楞伽經》、《起信論》、《心經》、《金剛經》、《楞嚴經》、《維摩經》、《華嚴經》、《法華經》、《圓覺經》、《涅槃經》等佛教經典進行細致考察,分析了禅宗與如來藏思想、般若思想、唯識思想、華嚴思想的深厚經典淵源,揭示了禅宗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事事無礙、回歸本心等核心思想的發展脈絡。《禅宗哲學象征》,以《碧巖錄》中的公案和頌古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大量的禅宗語言和公案,探討頌古的禅悟內涵、運思特點、取象方式、美感質性,闡釋公案、頌古對禅宗哲學的象征。《禅宗詩歌境界》以廣義的禅宗詩歌為研究對象,揭示禅詩豐厚的內蘊。作者認為,明心見性、徹見心性的本源是禅宗的終極關懷,而體會“本來面目”是體證禅宗詩歌境界的起點,禅宗的審美感悟機制生動地體現在青原惟信禅師的“見山三階段”中。書中對禅宗五家七宗禅詩的分析,則探及禅詩的生發和運用的直接語境,對禅詩進行了具體入微的研究。三部書從禅宗思想、禅韻、詩情三個方面系統論述了禅宗的精神內蘊,雖然各有側重,但又緊密聯系,是一套融宗教、哲學和文學於一體的學術專著。
《禅學三書》不僅內容精深,結構宏偉,而且思維方法和研究方法上也較富於創新。禅宗標榜“不立文字,直指心性”為立宗之旨,因此如何走進佛教經典,闡釋禅學文本,不僅是佛教徒們所關注的問題,同時也是宋代以後詩學所關注的一個重大美學問題。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就讀書與作詩之關系有過一段著名的論述:“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所論者,是作詩之道,亦是悟禅之道;詩禅之相通,在這裡體現得最為明顯,而禅悟與文本的矛盾在這裡也揭示得最為醒目。的確,對禅學研究來說,文本的闡釋工作已經作得較為充分,無論是文化的、文獻的、思想史的或文史結合的,都能從各自適宜的角度找到合適的切入點,並得出一定的研究成果。然而,走進文本容易,要走出文本卻比較困難。主要原因是禅悟之道不同於文本闡釋,它既是深邃的思考,更是情思的飛揚。所以,走出禅學文本本身也是一門學問。通觀《禅學三書》的基點,作者廣涉群經,佛語掌故熟記於胸,運用自如。與一般的禅學研究專著不同的是,作者沒有泛論某一禅宗哲理或掂出某一禅語來印證某一現象,他用嚴謹務實的態度,窮本溯源,具體分析了佛教重要經典與禅宗思想的聯系。
以窮源的工夫走進文本,使得《禅學三書》具有一個十分堅實的起點,而對文本的闡釋與解讀藝術,則使得禅學三書顯出較高的學術品位和研究技巧。如果說走進文本體現了言生博士博涉群經的治學態度,那麼,走出文本則體現了他敏銳的思維和概括能力。他出入經籍,以簡馭繁,條分縷析,清晰地勾勒了禅宗的思想體系、象征體系和詩歌境界。他認為,禅宗思想體系主要由四個部分構成:本心論揭示本心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內涵與質性;迷失論揭示本心擾動、不覺、缺憾、執著的狀況及緣由;開悟論揭示超越分別執著以重現清靜本心的方法與途徑;境界論揭示明心見性回歸本心時的禅悟體驗與精神境界。作者認為,禅悟的境界亦可分為四個方面:一,“一切現成”的現量境——宇宙萬象,都是佛性“本來現成”的顯現;二,“能所俱泯”的直覺境——無我之境是心靈的直覺頓悟,是超越分別思量的狀態,能排除自我以發揮最大的潛能;三,“涵容互攝”的圓融境——“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照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的理事圓融與大小一如、東西一如、時空一如的事事圓融;四,“隨緣任運”的日用境——奇特返於平常,至味回歸平淡的平常心。用四層結構、四種境界來概括禅宗的宗教特征與審美特征,表明作者對禅宗思想和禅宗詩歌具有深刻和獨到的體悟,對讀者也有很大的啟發。
作者對禅學文本的闡釋,既深入細微,又高屋建瓴,理性思考與感性體悟相結合,在走進文本與走出文本之間找到了最佳切入點,基本形成了風格別具的文本闡釋方法。如果用嚴羽的“理”與“別趣”之別來觀照《禅學三書》的話,我們可以說,作者對禅宗四個層面、四種境界的總結,尚屬於“理”的范疇,也就是說,如果用詩道或禅悟之道來說,僅停留在這個階段還是一般意義上的禅學研究。可喜的是,言生博士的《禅學三書》始終閃灼著詩意智慧。他不僅用詩意去接受禅學文本,而且還有意無意間完善了一種對禅學詩意接受的方法。
在《禅宗的哲學象征》一書中,作者較全面地歸納了禅宗哲學的象征意象。一,本心論的典型象征:本來面目、無位真人、“這個”“那個”、父母未生時、“心月”“心鏡”、桃源春水、寸絲不掛;二,迷失論的典型象征:迷頭認影、捨父逃走、拋卻家寶;三,開悟論的典型象征:磨鏡調心、十牛圖頌、我法二空、截斷兩頭。其中不二法門的典型象征有:彼此不二、淨穢不二、生死不二、指月不二、色空不二等。應該說,《禅學三書》的最大特色,不在於作者概括了一系列術語或名詞,而在於自始至終,作者都用一種詩意去感受禅境、禅理,並用詩意言語傳遞出禅趣和禅韻,正如作者自己在《禅宗詩歌境界》的結語中所雲:“禅悟體驗剿絕情識,不容湊泊,形成了觸目菩提的現量境;禅悟體驗要求主體以空靈之心原真地直觀審美對象,能所俱泯,形成了水月相忘的直覺境;禅悟體驗是萬物圓融互攝,處於重重無盡的緣起中,形成了珠光交映的圓融境;禅悟體驗圓融得脫落了圓融念,形成了饑餐困眠的日用境。”本著這種獨特的學術心境,作者靈便自如地將諸多禅宗象征和意境生動形象地表述出來,如詩如畫,引人入勝。對禅學的這種詩性接受,巧妙傳出禅宗“不可說”的參悟特性,在保持禅宗詩歌原真性的前提下“解析”禅詩,傳達禅趣,從研究方法上來說,這也是十分可取的。